01
当诸葛亮在《出师表》中写下那句“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之时,他为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前半段定下了一个谦卑而又充满田园诗意的基调。然而紧随其后的,却是他一生抱负的真正坐标——“每自比于管仲、乐毅”。
乐毅,那位率领五国联军攻破强齐、几乎将田氏社稷彻底抹去的战神,其事迹或因过于凌厉而存有争议;但管仲,那位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春秋第一相,无疑是后世所有怀抱经世济民理想的知识分子心中那座最高也最光辉的灯塔。
诸葛亮一生都以成为“管仲”为自己的最高理想。
他渴望像管仲那样,辅佐一位英主在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里重新建立秩序,富国强兵并尊崇正朔,最终成就一番彪炳史册的不世之功。然而一个极其尖锐甚至有些冒犯的问题,在千百年后始终萦绕于历史的深处:他,真的做到了吗?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其行事的轨迹与最终的结局,真的更接近于那个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管仲吗?
或许一个更残酷也更接近真相的答案是,诸葛亮的理想是管仲,但他最终活成的样子却更像另一个身影,一个他自己可能绝不认同甚至深恶痛絕的名字——秦相,李斯。
这并非是对“智圣”的贬低,而是对他所面临的那个无可挽回的悲剧性宿命的最深刻揭示。管仲的舞台是一个正在寻求新平衡的“存量世界”,充满了合纵连横的政治弹性;而诸葛亮与李斯的舞台,却是一个必须彻底打碎旧有格局的“增量或减量世界”,容不得丝毫的妥协与退让。他拥有着管仲那颗渴望“齐家治国”的儒者之心,却被迫用着李斯那双推行“耕战法度”的法家之手,去驱动一架早已失衡且注定要冲向悬崖的战争机器。他与管仲的差距并非才能之差,而是历史赋予他们舞台的根本性差异;而他与李斯的相似,则深刻地揭示了一位理想主义者在无可挽回的绝境中那最深沉也最无奈的悲剧。
02
要理解诸葛亮的伟大理想,我们必须先走进他那位偶像的世界,去看看管仲究竟是在一个怎样的历史舞台上,跳出了那场千古绝唱。
春秋早期,周天子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虽然权威已经严重衰落,但他所代表的那套“周礼”世界秩序的精神框架依然被广泛承认。当时的天下更像一个由多个实力强大的“事业部”(诸侯国)组成的庞大“集团公司”,虽然内部竞争激烈、兼并不断,但所有人都还公开承认那位远在洛邑、贫弱不堪的“董事长”(周天子)的名义权威。齐桓公所面临的问题,不是如何彻底推翻这个集团,而是如何能够成为这个集团里最有话语权、能够制定游戏规则的“轮值CEO”(霸主)。
管仲这位从阶下囚一跃为上卿的旷世奇才,为齐桓公设计的正是一套堪称完美的“公司发展与并购”战略。他所推行的,并非是穷兵黩武的歼灭战,而是一系列贯穿经济、军事与外交的精妙绝伦的组合拳。
在经济上,他实行“官山海”政策,将对国计民生至关重要的煮盐、炼铁这些利润最丰厚的产业收归国有,同时巧妙地利用国家力量调控物价,为齐国的霸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碾压列国的强大财政支持。这无异于为公司找到了一个可以无限产生现金流的核心业务,让齐国在进行任何军事或外交行动时都底气十足。
在军事上,他推行“作内政而寄军令”的改革,将民政组织与军事编制相结合,以“国”与“野”划分国人与非国人的权利义务,大大提升了国家的战争动员效率,建立了一支当时最强大也最职业化的常备军。这是齐国公司赖以推行自己意志的核心竞争力。
而在外交上,他更是将“尊王攘夷”这句充满政治智慧的口号运用到了极致。他高举“尊重董事长权威”的大旗,多次组织“事业部联席会议”(会盟诸侯),以周天子的名义调解内部矛盾,并带领大家一致对抗那些企图冲击公司现有秩序的“外部野蛮人”(戎狄)。这为齐国的军事行动,披上了一件“维护集团整体利益”的、无可辩驳的合法性外衣,使其每一次出兵都师出有名。
管仲的成功是一种“秩序之内”的成功。他让齐国成为了那个时代最富裕、最强大也最受尊敬的国家,让他的君主齐桓公成为了那个体系里说一不二的霸主。但他从未想过也从未试图要去砸碎“周”这个旧招牌,然后换上“齐”的新招牌。他是一个伟大的建设者与整合者,一个在既有规则下将国家利益最大化的最顶级“职业经理人”。这,就是青年诸葛亮在南阳的草庐之中,为自己定下的光辉职业模板。
03
现在,让我们回到那个著名的午后,南阳卧龙岗上那间简陋的草庐之中。
当刘备带着满身的风尘与三顾茅庐的诚意,终于坐在这位年轻隐士的面前时,诸葛亮为他擘画的那份《隆中对》,其精神内核与管仲的霸业之道几乎是同构的,充满了对秩序与正统的尊重。
让我们来逐条拆解这份堪称蜀汉“创业计划书”的伟大蓝图。
首先是“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这完美对应着管仲的“富国强兵”思想。荆州是“用武之国”,是连接东西、控扼南北的天下咽喉;益州则是“天府之土”,是易守难攻的稳固大后方粮仓。占据这两块地盘,刘备集团就拥有了与曹操、孙权相抗衡的物质基础。
其次是“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这精妙地呼应着管仲的“九合诸侯”策略。通过高明的外交手腕稳定后方,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一个广泛的“反曹统一战线”,避免两线作战的窘境。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这对应的正是管仲那“一匡天下”的终极目标,充满了王道与霸道结合的雄心。
在这份蓝图里,诸葛亮为刘备设计的同样是一条“在旧秩序内,成为新主宰”的道路。他的最终目标并非是创造一个新的王朝,而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他要做的,是像管仲“尊周”一样,去“尊汉”,去恢复那个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在人心和法理上依然具有最高合法性的大汉正朔。刘备“汉室宗亲”的身份,正是这面旗帜最完美的载体。
可以说,青年诸葛亮在南阳的那十年,他所有的思考和推演都是在为自己成为“汉代管仲”做着最充分的准备。他相信只要严格按照这份路线图走下去,他就能帮助他选择的这位“桓公”(刘备),最终完成匡扶天下的大业。然而,他和他那位雄心勃勃的主公都忽略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他们的时代与管仲的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历史留给他们的时间和空间,远比春秋时期要狭窄和残酷得多。
04
现在,让我们请出我们故事的另一位主角——李斯,去看看他所处的世界又是怎样一幅截然不同的、充满了血腥与冷酷的图景。
李斯所处的战国末年,周天子这位“董事长”早已彻底破产,他所代表的那套“礼乐”秩序也已经沦为了一个无人理会的笑话。天下不再是一个需要“霸主”来维持脆弱平衡的“集团公司”,而是一个充满了血腥兼并与阴谋诡计的“大逃杀”战场。这个战场上唯一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唯一的目的就是生存以及消灭所有挡路的对手。
李斯这位从楚国上蔡来的、充满了对权力饥渴与对未来野心的年轻人,他所选择的“老板”——秦王嬴政,其目标也绝非是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轮值CEO”,而是要成为这个战场的唯一幸存者,彻底摧毁旧的所有公司,建立一个由他一人独裁的、全新的“托拉斯帝国”。
李斯为秦始皇设计的,是一套与管仲完全相反的、旨在“破坏”与“重建”的、冷酷而高效的“帝国执行方案”。
他对内彻底推行商鞅变法以来形成的法家思想。他用最严苛的法律,将整个秦国的社会都改造成了一架只为“耕战”服务的、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个体的意志被彻底消磨,所有人都必须成为帝国这颗大螺丝钉上毫无感情的零件,他们的唯一价值就是为国家耕地或打仗。
对外他主张用“金钱”收买,用“刺客”威慑,去离间、瓦解关东六国的脆弱联盟。他力主用最无情的、不计代价的歼灭战,去彻底摧毁六国的有生力量,因为在他看来,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卒,正是这套冷酷思想最恐怖的体现。
在最终统一天下之后,李斯更是主导了一系列旨在“格式化”整个文明的、前无古人的强硬措施:他力主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以建立一个文化上高度统一的帝国;他坚决支持废分封、立郡县,以建立一个中央集权、不容挑战的政治实体;以及,他直接参与了那场最被后世儒家诟病的“焚书坑儒”,试图通过思想的垄断来确保帝国的永恒。
李斯的所有行为,其背后都贯穿着一条冰冷的、毫不妥协的逻辑:**为了一个伟大的、全新的目标,可以也必须不择手段地摧毁一切旧的、阻碍这个目标实现的障碍,无论是制度、文化,还是人心。**他不是一个“经理人”,而是一个最彻底的“革命者”,一个新世界的“总工程师”,一个旧世界的“总爆破师”。
05
现在,让我们回到诸葛亮的世界,去看那场决定了他终极宿命的最惨烈的“历史事故”——荆州之失。
这场灾难对于蜀汉政权而言,其打击是根本性的,是无可挽回的。它无异于将那份写在卧龙岗草庐里的完美“创业计划书”,当着诸葛亮的面,狠狠地撕掉了最核心的一半。“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这条通往中原的光明大道被彻底封死了;“外结好孙权”,这个最重要的外交前提也因为背信与仇恨而彻底崩塌。刘备集团被死死地“困”在了益州这个“天府之国”里,而这个“天府”也瞬间从一个可以东西并进的战略枢纽,退化为了一个四面都被高山锁死的战略囚笼。
紧接着是更为致命的连锁式崩塌——夷陵之战的惨败,以及先帝刘备的白帝城托孤。
当诸葛亮在永安宫的病榻之前,从刘备手中接过那个风雨飘摇、国力损失了七八成的烂摊子时,他所面临的局面已经与管仲没有了任何相似之处。他不再是一个正在冉冉升起的、拥有广阔发展空间的新兴霸主的丞相。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与战国末年六国面对强秦时何其相似的绝境:一个国力孱弱、人口稀少、人才凋零的偏安小国,要去对抗一个占据了天下十之七八、国力是自己数倍乃至十倍的、统一而强大的帝国。
他那成为“汉代管仲”的梦想,在这一刻已经彻底破产了。历史给他开了一个最残酷的玩笑,递给他的,是一份与李斯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不可能完成的考卷。
06
那份在成都丞相府中写就的、字字泣血的《前出师表》,就是这场悲壮转型的公开宣言。从此,诸葛亮开启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也是最令人扼腕的、充满了“李斯”色彩的征程。
这个“逆转”是如此的悲壮。它不再是草庐之中那种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挥洒自如,而是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近乎“自杀式”的执着。我们必须清晰地认识到,诸葛亮在后刘备时代的所有治国与军事方略,其内核已经与“管仲模式”彻底背道-而驰。他被迫地,将整个蜀汉进行了一次“类法家”式的、彻底的“战争总动员”改造。
首先是严刑峻法。与管仲相对宽松、因势利导的治理方式不同,诸葛亮治蜀以“严”著称。《三国志》的作者陈寿给出的评价是:“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他与法正等人共同制定的《蜀科》,其严苛程度远超刘璋时期的法律,这与李斯在秦国推行的那套“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严酷法度何其相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一个国力疲敝、人心浮动的国家,最大限度地凝聚力量,统一意志,杜绝内耗。
其次是经济统制。与管仲“官山海”最终以“富国”为目的不同,诸葛亮的经济政策其核心目的只有一个——“强兵”。他将蜀锦这一最重要的手工业产品变成了由国家垄断的、专门用于出口(向吴国换取军费和战马)的“战略物资”。他发明“木牛流马”,不是为了改善民生,而是为了解决从四川翻越秦岭、向汉中前线运粮那高到令人发指的后勤成本。整个蜀汉的经济都像一台巨大的、精密的机器,其唯一的产出就是支撑那场希望渺茫的北伐。
最后是“以战养战”的军事思想。他后期的所有北伐,其核心目的已经不再是“攻城略地”,而是“因粮于敌”,将战争维持在曹魏的国境之内,通过不断的骚扰和进攻来消耗敌人,延缓敌人对自己的总攻。这是一种典型的、弱国对强国所能采取的最无奈也最积极的“疲敌”之策。
他将整个蜀汉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纪律森严的军营。而他自己,就是这座军营里最勤勉、最孤独也最不容置疑的“总司令”。他大权独揽,“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这与李斯在秦始皇身边那种“一言九鼎”的权力地位,又何其相似。
07
视角拉开,我们来深入剖析,这场“管仲之梦”与“李斯之实”的巨大撕裂,对于诸葛亮个人和整个蜀汉政权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诸葛亮这位毕生以“王道”为最高理想的儒者,却被迫用“霸道”乃至“酷吏”的手段,去维持一个他所要捍卫的“王道”事业。这是一种深刻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内在矛盾。
管仲是幸运的。他所处的时代还允许他用一种相对“体面”、符合“道义”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可以一边富国强兵,一边“九合诸侯”,名利双收,最终得以善终。
而李斯则要“纯粹”得多。他从不以“仁义”为标榜,他的所有手段都与其“灭六国,成一统”的终极目标高度一致。他的内心没有挣扎,只有对权力和成功的无限渴望。
唯有诸葛亮是那个最痛苦的“中间人”。他拥有着管仲的“初心”,却不得不走上李斯的“道路”。他要用最严酷的手段去压榨他本应去爱护的人民,然后带领他们去进行一场他自己也知道几乎不可能胜利的战争,以捍"卫一个他认为最值得捍卫的“理想”。这种深刻的悲剧性正是诸葛亮这个人物形象能够穿越千年,依然让无数人为之动容、为之扼腕叹息的最根本原因。他不是一个成功的“完人”,而是一个失败的“圣人”。他的伟大不在于他最终“做成了”什么,而在于他明知不可为,却依然选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那份坚持。
08
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秋,五丈原。
渭水之滨,秋风萧瑟。诸葛亮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座军营里,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已经病入膏肓,却依然在夜深人静之时强撑着病体,亲自校对文书,处理军务,“食少事烦,其能久乎?”。他最后一次遥望着北方,那片被他的死敌司马懿那坚固的、如同乌龟壳一般的营垒所占据的土地。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最终落回到了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魂牵-梦萦的地方——南阳。他那“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梦想,那个属于“汉代管仲”的梦想,终将随着他生命的逝去而彻底化为泡影。
他死后,蜀汉政权也失去了它最后的、唯一的“发动机”。他所建立的那套高效而又严酷的“战争机器”,再也无人能够驾驭。三十年后,蜀汉灭亡。
李斯在帮助秦始皇完成了统一大业之后,最终也死于自己所参与缔造的那套残酷的、毫无温情的政治绞肉机之下,被腰斩于咸阳市,夷其三族。他所建立的那个强大的秦帝国,也在他死后迅速土崩瓦解。
只有管仲,得以善终。他所建立的霸业,虽然也在他死后走向了衰落,但他毕竟成功过,辉煌过。
09
历史的长河滚滚东逝,从不为任何人的理想而停留。
当我们今天再次回望那段风云激荡的三国历史,再来审视诸葛亮那句“自比于管仲”的誓言时,或许会生出无限的感慨。那不仅仅是一句年少轻狂的自诩,更像是一道贯穿了他一生的、悲剧性的谶言。他拥有着管仲的才华与抱负,却没有管仲的时代与运气。他被迫走上了李斯的道路,却没有李斯的冷酷与决绝。
他是一个最孤独的“逆行者”,在一个礼崩乐-坏、信义无存的“战国”时代里,固执地要去完成一件只有在“春秋”时代才有可能完成的“尊王”事业。
这,或许才是理解这位“智圣”的真正的钥匙。他的伟大不在于他那神乎其技的“智谋”,而在于他那颗在经历了所有的背叛、失败与绝望之后,依然选择忠诚于最初的那个、在南阳草庐之中所许下的、关于“兴复汉室”的不朽承诺的、赤子之心。
参考文献
(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汉)司马迁撰:《史记·管晏列传》、《史记·李斯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春秋)左丘明撰,(晋)杜预注:《春秋左传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田余庆著:《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2004年版。柳宗元撰:《封建论》,收录于各大古文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