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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渔解读晚清西行漫记

百年前的某个黄昏,宣统二年庚午岁末,农历十二月初七日,即公元1911年1月7日傍晚七时左右,天津的士绅温世霖正于家中享用晚餐,忽有两三名警官破门而入,将他紧急传唤至警察局。三日之后,温世霖因力主立即召开国会,被处以“流放新疆,严加管束”的处罚。当时身为北洋法政学堂学生的李大钊,积极参与了这一运动,并在母校十八周年校庆之际,回忆起这段不平凡的往事。尽管温世霖对学生们的激进立场持有保留,但他仍毫不犹豫地投身于这场运动之中。

陈夔龙,时任直隶总督,在《梦蕉亭杂忆》中追忆道,天津有一无赖之徒,混迹学界,竟敢“聚众罢课,通电全国”,险些引发一场难以收拾的巨变。于是,当局“密令逮捕,立即电奏,将其发配至新疆流放”。在缺乏法律程序的情况下,温世霖之被捕,实则更像是一场绑架。尽管天津的政治运动因此受到波及,幸而各地媒体竞相报道此事,社会各界纷纷展开营救行动,使他并未因此事件被视为同谋而受到牵连。

《昆仑旅行日记》系温世霖百年前所著,记录了他那趟漫长而艰辛的“西行漫记”。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我在一家打折书店发现了这部厚重的著作。这本书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我对近代以来的日记与书信有着特别的偏爱。尽管日记与书信往往以个体视角为主导,但它们的优势恰恰在于它们仅代表了一种声音、一种见解,从未自诩为客观与公正的化身。

此前我对温世霖一无所知。直至阅读了书中附录的文章,方得知他出身于天津的一所学府世家,与南开大学的创立者张伯苓、严范孙家族有着深厚的渊源。天津便有两大温姓教育世家,其一便是温世霖家族,另一则是温瀛士家族。温世霖家族在1905年创立了普育女子学堂,而温瀛士家族则于1930年创办了第二所普育女子学堂。普育女子学堂被誉为“北方女学之始”,温世霖的母亲担任了首任校长,并于1923年离世,孙中山先生曾赞誉她为“民国贤母”。

当代人对流放的认知,多数源自《水浒传》的描绘。林冲遭受流放之苦,途中关卡重重,若非鲁智深鼎力相助,恐将陷入“自寻死路”的境地。两位解差董超与薛霸对林冲的待遇如同严冬般残酷,毫不留情。后来,卢俊义亦被流放,董超与薛霸再度联手,故技重施,最终被燕青了结,此举亦可视作对林冲的复仇与慰藉。相较之下,温世霖的命运要幸运得多,他所遭遇的解差宛如春日暖阳,一路上对他照顾有加,你肩挑重担,我牵马前行,共同迎接朝阳,送走晚霞。

董超与薛霸伴随林冲自开封跋涉至沧州,然而清代的司法体系与此有所差异。温世霖在旅途中历经直隶、河南、陕西、甘肃乃至新疆等地,每到一地,均需更换文官与武官各一名以担任解差之职。

起初,前两位解委因程序缺失、公文缺失,自觉心中有愧,言语间略显犹豫不决。加之彼此相处时间不长,未能建立起深厚的感情。随后,各地解委均与温世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对于河南的两位解委,温世霖赞誉有加,称其一“慷慨大方”,另一位“细致入微,令人感怀”。在他们离别之际,彼此紧紧握手,场面令人唏嘘不已,让人不禁联想到江淹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和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在后来的离别场合,温世霖也曾引用江淹的名句,感慨“当时之情景似之”。在陕西,两位解委与温世霖一同经过临潼县,夜晚一同前往华清池沐浴。温世霖视力初愈,行动不便,在解委的搀扶下,安然踏入池中。在西安,正值除夕之夜,其中一位解委送上了岳母亲手制作的黄河鲤鱼、蟹黄等美食。

甘肃解委李子珠尤为独特,温世霖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人极开通,颇有肝胆,与余一见如故”。此说绝非客套。李子珠听说温世霖案发缘由,极为打抱不平,建议温世霖家人上访,温世霖感慨:“李君古道热肠,令人感激”。到了兰州,李子珠拿出家藏三十年老花雕,设宴招待温世霖,并建议其纳妾,理由是:“遣戍者孤身至新(指新疆——引者按),恐有监禁之虞;若携家眷,则可通融,在城内赁屋居住。”李子珠称家中有侍婢两人,可供选择,但被温世霖谢绝。

温世霖遣戍新疆与直隶总督直接相关,甘肃藩司系直隶总督胞叔,李子珠因为与温世霖来往受到牵连,停职三年,解委也换为他人。但李子珠毫不介意,依然与温世霖来往,不仅送去翅、参、鸡、鸭和绍酒,还表示“一介微官”,即使受到处分,也不愿意失去温世霖这位良友。温世霖非常感动,称:“风尘知己,邂逅订交,不谓龌龊世界中,尚有此肝胆照人,侠骨冰心之同志。一念及此,不禁热泪纵横矣。”从第一印象之“颇有肝胆”到日久见人心之“肝胆相照”,温世霖对李子珠的印象一以贯之。

继上次李子珠力主纳妾,意图将两位婢女荐为候选人后,温世霖再次予以婉拒。李子珠遂以大义相责,敦促温世霖认识到“一身所负之责任何其重大”,并劝其“宜为国家珍视与维护”。众多友人亦齐心协力,为温世霖寻觅佳偶。在兰州,他们曾与一位孀妇达成初步协议,然因对方不愿远嫁而作罢。于是,众人集资百金,委托解委在凉州代为寻觅佳丽。解委与于右任同是关中书院的学子,为人颇具骨气,慨然接受委托,并誓言“绝不辜负使命”。果不其然,他最终在凉州为温世霖找到了一位合适的女子。今日回顾,纳妾之举与男女平等理念相悖,“为国家而纳妾”的说法亦显得过于夸大,但在当时,这却是一段流传甚广的佳话。

在兰州稍作停留之际,温世霖邂逅了陈克义,此人自称受孙逸仙之托,负责对他进行全程保护。然而,温世霖深知自己并无任何危险,无需董超、薛霸的保驾护航,于是婉拒了这位远道而来的“鲁智深”。他对一路相伴的各位解委赞不绝口,称“所遇各省解委,无不热心相助,故而天意庇佑,默默守护”。更有甘肃解委陪同他前往新疆,竟萌生了调往新疆任职,以便“时常相聚”的愿望。

在温世霖的《西行漫记》中,沿途所受的关照并不仅限于解委,地方官员同样给予了细致入微的关怀。尽管直隶总督向沿途各省的督抚发出严加防范的电令,但唯有西安、兰州等少数城市的官员真正执行了这一指令。正如《昆仑旅行日记》的编者高成鸢所言,温世霖在多数地方更像是一位巡视的官员,而非囚车中的囚犯。

温世霖这位钦犯,仿佛化身钦差,沿途受到彩旗飘扬、灯火辉煌的欢迎。他甚至能够凭借此身份,借势生威。在河南灵宝,一位解委大声呵斥地方差弁:“你这位老爷,岂是温大人能够得罪的!他在北京敢于斥责庆王爷,连摄政王都对他忌惮三分,难道你不想继续官场生涯?”在中央集权体制下,对于地方而言,所有来自中央、来自上层的,都拥有一定的权威,即便是钦犯,也常被视为传达天意的使者。更不用说,在法治缺失的环境中,钦犯转日可能变成钦差大臣,这样的可能性并非遥不可及,因此绝不可轻视。若能在他人困境中伸出援手,这无疑是一笔极具性价比的投资。

许多地方官员对温世霖的热情款待,并非源于投资考量,实则源于观念上的契合。在陕西华山,温世霖一行所居之处,室内陈设雅致而整洁,帘帐被褥皆为新制,更显华美。茶水点心,更是美味可口。更令温世霖感到惊讶的是,房间内还摆放着几本新颖的小说,“在这等偏僻之地,竟有如此新书,真可称得上是无价之宝”。知县为人豁达,思想新颖,其二弟在日本留学,本欲与温世霖相见,但受限于官场规矩,不便亲自露面,只得派人多次表达歉意。在陕西咸阳,知县与温世霖同乡,加之受友人之托,虽不便亲自现身,却委托下属热情款待。

不少官员亦不畏嫌疑。陕西临潼的知县张瑞玑便与温世霖共论革命往事,杯盏交错,谈笑风生。在分别之际,张瑞玑还慷慨赠予温世霖十二金,以备购置抵御寒冷的皮斗篷。温世霖赞誉他“言辞坦率,神采飞扬,毫无官场陋习,与我初次相见便如故交”。此评价与张瑞玑的思想立场密切相关。张瑞玑曾自述其为戊戌变法的党人,与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深秀同属会试同年,且为同乡,曾亲自前往菜市口为杨深秀收殓,并悉心照料其遗孤。若此言非虚,张瑞玑与杨深秀堪称忘年之交。杨深秀生于1849年,张瑞玑生于1872年,两人年龄相差竟达23岁。

温世霖对张瑞玑赞叹不已,称其:“在尘世繁杂的官场中,竟有此等人物,堪称铁骨铮铮,群贤之表率,令人肃然起敬。”两人的相会发生在1911年1月,十个月之后,张瑞玑发动起义,随后担任国会议员,逝世后,章太炎为他撰写了墓志铭。1998年,北岳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张瑞玑诗文集》,此书早在1988年便已自行印刷发行。

位于甘肃的安定县,在1914年更名定西县,并因杨显惠的《定西孤儿院纪事》而声名远播。此地的县令,正是晚清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的胞兄。他久候温世霖而不见,后因公务前往省城,尽管未能见面,仍叮嘱下属给予温世霖热情的接待。在离别之际,他还慷慨赠予二十四金,此数足以购置两件抵御严寒的皮制斗篷。刘春霖亦致信胞兄,特别嘱咐给予温世霖优待。在甘肃金县,即今天的榆中县,当地的知县与温世霖乃同窗之谊,且关系亲密。听闻温世霖将至,他提前在百里之外备好酒席以示欢迎,而自己则亲自出城六十里相迎,两人一见如故。离别之时,知县亦赠予温世霖十二金。其余各地官员的接待,亦是络绎不绝,难以一一枚举。

在流放之旅中,温世霖并未孤独如“西出阳关无故人”,反倒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他与那家破人亡的林冲迥异,更像那春风拂面的宋江,沿途遇到各色人等,无不纷纷下拜。抵达西安之际,陕西按察使因他门庭若市,特地设岗阻拦宾客。然而,访客们依旧络绎不绝,犹如无人之境。更有军官在除夕之夜赶到,面对岗兵的阻拦,他们挥舞马鞭,驱赶士兵,以此代表自己和同仁向温世霖献上川资,让人不禁联想到那位黑旋风李逵或是霹雳火秦明。

温世霖一路走来,尽享尊贵礼遇。据当时天津长芦盐务系统驻洛阳人员的一封家书披露,温世霖“未受任何刑具之苦,待遇优渥”,甚至享有“餐后擦拭用巾、漱口用具、茶点、瓜子”等礼遇——这样的待遇,恐怕今人唯有在“海底捞”这样的餐厅才能领略——因此,写信者不禁感叹:“我国此次对待犯人,待遇之优厚,前所未有。”如前所述,尽管在西安、兰州等地,温世霖的电报发送、访客会友的权利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限制;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犹如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禁令往往形同虚设,电报由友人代为发送,访客也常常不请自来。

最受打击的一次是在兰州。温世霖听说甘肃按察使“颇有气节”,于是登门拜访,对方拒不相见,并告诫“犯人温某不得随意外出,亦不得擅自求见。”温世霖愤然表示:“这是我生平首次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当时听闻此言,我怒火中烧,几乎要晕厥。”然而,后来他得知甘肃按察使之所以如此行事,实是受甘肃藩司的威慑,情绪这才逐渐平复。

此外,温世霖亦曾饱受生活的熬煎。特别是在新疆的旅途中,他险些命丧于肆虐的狂风之中,所住宿的居所里积水与马粪交织,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湿臭。夜间,寒风凛冽,冷彻肌骨,令他浑身颤抖。对这位出身世家的温世霖而言,这一切简直如同梦幻,他不禁感慨万分,痛苦之状难以用言语形容,仿佛置身于人间炼狱。

在《西行漫记》中,温世霖所遭遇的难题主要源于“天灾”。例如,他将某些地区称作“人间地狱”,那里草木难生,交通亦极为不便。尽管环境如此恶劣,但这样的困境并非地方官员有意制造。事实上,在条件允许时,温世霖所享受的待遇甚至超越了委员和解委,以及地方官员。

自直隶一路至洛阳,温世霖乘坐火车前行,然而铁路的尽头,他并未如林冲那般徒步跋涉。当自兰州启程之际,他所乘坐的车辆宽敞得宛如一间小屋,足以容纳五六人围坐一堂共进餐食,上下车时还需借助梯子。穿越嘉峪关后,夜幕降临,温世霖便在车内安顿。若是有心人,或许能据此推断出“房车”的雏形源于我国。他独享着这辆专车,而两名解委则不得不共用一辆,他们与其说是解委,不如说更像是他身边的随从。

在饮食方面,地方官员的盛情款待更是无需赘述,温世霖一行人几乎沿途品尝了各式各样的“农家乐”,自备的食物也是应有尽有。抵达西安后,同乡慷慨赠送了橘柚、鲍鱼、茶叶等佳品,而朋友则款待了一顿韭黄猪肉饺子,“美味至极,绝不逊色于故乡风味”。在陕西乾州,温世霖和解委享用完丰盛的晚餐后,煮起了酒酿,加入蛋清和白糖,味道醇厚,美不胜收。而在甘肃隆德(今属宁夏),马哨官赠送了鹿腿和鹿筋,这独特的风味初尝之下,竟异常甘美。在甘肃安定县,马哨官又赠予了一只羊羔,他们还买来了两只肥鸡,但由于身边没有调料,只得用盐简单烹煮。温世霖一边感叹这滋味香美,与众不同,一边却又觉得不够尽兴,因为饥饿之下的满足,不过是“饥者易为食”罢了。

于兰州之地,路途之后多为荒凉无人烟之境,因此需携带自给自足的食物。友人为温世霖预备了白米、小米、白面及鸡蛋等生活必需品,更甚者,还精心准备了腌肉、咸鱼、腊肠、火腿、洋酒、海参、熏鸡、卤鸭、咸菜等各式佳肴,可谓无所不备,用心周到至极。这使温世霖不禁想起,即使是在古代,柳宗元、韩愈、苏轼等文人被贬至边陲,亦未曾有过如此优待,心中不禁感慨万分,自嘲道“愧对前贤,心有不安”。临别之际,友人还特送上一品锅,为其践行。不久之后,温世霖于新疆哈密再度品尝到由军官赠送的一品锅,而当地官员在宴会上也特意准备鲫鱼,在水资源匮乏的西北,这已是难得的珍馐佳肴,“鲜美”二字不足以形容。哈密王更是将温世霖视为上宾,给予了隆重的款待。

食不厌精,饮亦求佳。温世霖对饮水之事亦颇讲究。自西安行来,他不禁感叹途中所遇皆非清泉,泡茶亦失风味,即便市售的瓶装京茶亦不过是粗劣之品。至甘肃安宁,其地水质咸涩,县署特供的“特供饮水”仅一缸,仅供县令与夫人独享,取水需往返两日。餐后,众人先以梨橘果腹,却未觉解渴,遂煮水而饮,虽觉甘美,但温世霖却认为,那只是“渴者易为饮”,因干渴而觉其味美。途经盐水河,煮茶并加梨枣调味,仍难以入口。尽管他们对水质多有抱怨,店主却跪地哀求,恳请他们留下点滴之水,因水在此地极为珍稀。无奈之下,温世霖一行唯有以川橘和冻梨来解一时之渴。

嘉庆年间,洪亮吉流放伊犁,一路作诗饮酒皆被封杀,只有出嘉峪关之后,才偶有动笔,但不谈国是,只谈山水。不可思议的是,温世霖是政治犯,却一路政治活动不断,不像是流放,更像是串联,“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此情此景,一方面得益于众多同乡情谊的助力,如津商曾随左宗棠入疆,在西北地区颇具影响力,若以“大同乡”论,其网络之广甚至涵盖五省;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众多志趣相投者的支持,尽管立宪主张尚不为世人所熟知,但在士绅阶层中已逐渐形成共识。在其《西行漫记》中,温世霖与天津商会、天津咨议局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初被流放之际,温世霖行至直隶保定,竟有逾两千名学子聚集车站,意图将其劫持。然而,火车并未在保定停靠,径自驶离。抵达河南开封后,河南咨议局议员及众多学生亦齐聚车站,纷纷劝留。温世霖当众发表演说,劝慰众人放他离去。众人纷纷解囊,共筹得八百余元,以供他途中之用。此后,资助温世霖川资者络绎不绝,更有甚者,甚至出现集资纳妾之举。

这位被钦定为犯人的他,在给友人写信时,力主“立宪应迅速筹备”,同时遍访旧友与新识,共商立宪之大计。抵达西安之际,他听闻直隶咨议局已向陕西咨议局发出电报,寻求关照。在西安,温世霖与几位同乡且志同道合者“畅谈国事,并讨论革命秘密组织的运作”。一位被官方定罪的政治犯,在流亡途中,却对立宪议题进行考察,与各方反对势力会面,商讨起义事宜,这一切听来宛如《天方夜谭》中的奇谈怪论。

尤其到新疆境内,天高皇帝远,温世霖不仅私下交流,更是获得公共言说的空间。在新疆奇台县的三天,温世霖发表三次演说。他到实业小学参观,教员率学生六十余人开欢迎会,请他做演说,“殊出意料之外”,此次温世霖就普及教育和救国图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随后,在以商人为主的直隶同乡会、陕省同乡会上,温世霖就商战展开演讲,主张商会互相联络,同时还就主张“讲求自治,凡属公民选举权,万勿轻易放弃”。在新疆孚远县(今吉木萨尔县),群众围观没有发辫的温世霖,温世霖借机与他们交流,消除了他们对学堂的误会。温世霖感慨:“惜无人为之言说,以开通民智耳。”

林冲到了沧州,须吃一百杀威棒,行贿之后,才称病躲过。温世霖到了迪化(今乌鲁木齐),知府却主动前来探望,并送来酒席。温世霖请示如何“管束”,知府让其休息数日,同时表示:“到了迪化即算完事。”新疆臬宪杨增新也表示:“既已到此,即无事了!”

在迪化逗留之际,“宾客如云,络绎不绝”。杨柳青商帮的领袖、归国留日的学子、以及各方官员纷纷涌至,不乏携带珍馐佳肴者。当地流传着一句俗语:“请温七爷用餐尚可,若要宴饮,却非易事。”这是因为新疆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洋酒价格昂贵,啤酒每瓶需银二两,香槟酒大瓶者更是高达十四两”,每次宴请温世霖,洋酒的费用便需三四十金。

朋友为温世霖选择的新居更是胜过江南园林:“房外回廊环绕,院中花木扶疏,又有清渠,一道小桥通焉。窗对博克达山,山头终年积雪,每风雨晦明,云影山光,时时变幻,快人胸臆。可以修养,可以读书,虽终老于此,亦云幸矣。”此外,还有凉州女子作伴,红袖添香。在《昆仑旅行日记》的最后,温世霖写道:“从此闭户,埋头读书养气,静以待时而已。”

旅途中,温世霖至少两次与友人预测时局的转折点。一次是在西安,一位毕业于北洋大学、现任陕西高等学堂英文教习的同乡告诉他:“半年之后,成效将显著可见。届时,你抵达新疆,即可顺利返回。”另一次是在兰州,当甘肃解委李子珠被暂停职务时,温世霖断言:“预计三年之后,我们必将重振雄风,扬眉吐气。”

历经267年的古老帝国,竟在短短半年至三年间崩溃?他们的预测似乎过于乐观。然而,事实已然揭晓: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武昌起义爆发,随后温世霖重返天津。

温世霖被流放至新疆,旅途之上,非但未见孤寂与冷清,反倒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无论身处体制内外,人们对他的敬意如影随形。这一现象并非个别案例,日知会成员胡瑛亦不幸被捕,被判终身监禁。狱中的胡瑛如同流放中的温世霖。在范福潮所著的《“精神领袖”胡瑛》(发表于《南方周末》2011年6月2日)中,详细描绘了这一段历史:胡瑛在狱中接待各路宾客,饮酒畅谈,共商党事,甚至与狱卒之女谈情说爱;其他监狱中的同案犯亦多相似,监狱仿佛成了“俱乐部”,志同道合者络绎不绝,狱卒亦殷勤备至,送茶送水,不仅经济上得以保障,更得以资助贫困学生。若是遇到同志商谈要事,胡瑛甚至可在夜间私自出狱。

河南解委在灵宝借用温世霖“钦犯”的名头,斥责地方差弁,是为了向县官索贿,形成惯例之后,此后各地地方官须按照这个标准行事。事后这名解委要给温世霖白银二两四钱、洋烛一包、茶叶一包作为感谢,温世霖坚辞,感慨:“官场腐败至此,国家怎能不衰?”通过流放的经历,温世霖揭示了“所有差事表面上由地方官负责供给,实则多为征敛民脂民膏、车辆”,并且官员们还私吞公款。以钦犯经过为例,实际开支不过二三十串大钱,而地方官员却向民众索要二三百串,差额达到十倍以上。

温世霖一路所享,尽是海底捞式的优待,然而这一切,都是以地方官吏对民间的数倍压榨为代价。甘肃安西州官员因无力供应温世霖一行,竟至“避之唯恐不及”,此情此景,在温世霖眼中,成了“一大笑谈”。新疆哈密每年均需如岭南献上荔枝般,向西太后进贡哈密瓜,可谓是“一骑红尘太后笑,无人知是瓜来”;每三年,还需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进贡,除了西瓜、骏马等贡品,还需筹备五千两赏银,以供贿赂之用。哈密王的女婿因疲于应对官员的征收,终至“忧劳成疾,精神失常”,即便多方医治,亦无良效。

“京中大臣取于外省之大吏,各省大吏取给于地方官,地方官乃竭民脂民膏以奉之。官如是,政如是,欲国不亡,得乎!”温世霖这样写道。这不是一家之见,陕西“张麻子”临潼知县张瑞玑甚至比他还要激进。这位潜伏的戊戌党人,本来想走体制内路线,造福一方,但他就任之后意识到此路不通。在《红楼梦》里,柳湘莲说“宁国府中,唯那两尊石狮子尚且干净,其余猫狗皆不洁。”陕西“张麻子”亦言:“(县衙之中)数百人之薪俸,无一非扰民之资。唯有衙前那对石狮子,无需养活,亦不扰民。”在与温世霖的深入交谈中,张瑞玑屡次拍案而起,高呼:“非大革命不足以救国!”

当朝野上下均深知变革之必要,帝国之黄昏亦随之降临。然而,新疆迪化的那处“豪华无敌山景房”,温世霖未能尽情享受多久便离去了,今日回顾,更显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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