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清楚九一八,我们就不能把镜头一开始就怼在沈阳城外那段冰冷的铁轨上。
咱们得把镜头拉高,拉到足够高,高到能看见整个地球,看看在1931年的那个秋天之前,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句话总结:天塌了。
这个天,就是当时的世界经济秩序。而捅破这片天的,是美国人。
01
时间回到1929年10月24日,星期四,纽约华尔街。
在此之前,美国正经历着一个梦幻般的时代,史称“柯立芝繁荣”。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
大概就是今天你把所有积蓄买了股票,明天一睁眼,钱就翻了一番。
投机者、银行家、家庭主妇,甚至是擦皮鞋的童工,嘴里谈论的都是哪支股票又要涨了。
收音机里放着爵士乐,女人们穿着时髦的短裙,人人都相信好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黄金,像流水一样淌进美国,整个国家都醉倒在一场永不散场的派对里。
然而,派对总有结束的时候。
就在那个被称为“黑色星期四”的日子里,音乐戛然而止。
华尔街股票交易所里,那台曾经象征着财富的股票交易机,此刻变成了一头疯狂吐纸的怪兽。
纸带上不再是激动人心的上涨数字,而是一连串雪崩式的下跌符号。
电话铃声响成一片,经纪人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卖出!卖出!”,但根本没人接盘。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账面上的财富以亿为单位蒸发。
前一天还是百万富翁的体面绅士,第二天就得考虑怎么从哈德逊河上找座合适的桥跳下去。
这,就是世界近代史上最著名的大萧条的开端。
如果说,这仅仅是美国人自己的事,那还则罢了。
问题在于,当时的美国,是世界经济的发动机。发动机一熄火,全世界这辆车都得跟着抛锚。
更要命的是,美国人接下来的操作,不是想着怎么修车,而是直接把车门给焊死了。
面对国内一塌糊涂的经济,美国政府想出了一个“高招”——贸易保护主义。
1930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斯穆特-霍利关税法》,大幅提高超过两万种外国商品的进口关税。
这招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老美一生气,决定不跟你们玩了,我们自己过。你们谁也别想往我这儿卖东西,我们美国市场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一关门,全世界都傻眼了。
危机就像一种高传染性的病毒,瞬间从纽约扩散到了全球。
第一个倒下的是欧洲。
镜头切到伦敦,曾经是世界金融中心的大英帝国,此刻也顶不住了。
储户们疯了一样涌向银行,要求兑付黄金,这就是挤兑风潮。
银行扛不住,只能宣布倒闭。
德国就更惨了,它还背着一战的巨额赔款,本来就指望从美国借钱度日,现在美国地主家也没余粮了,德国的银行应声倒闭,
失业率飙升,整个国家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也为后来那个小胡子提供了上台的绝佳土壤。
整个世界经济,一片哀鸿遍野。
好了,现在我们来看看,当时世界上几个说了算的大佬,都在忙些什么。
美国,作为危机的震源地,正焦头烂额地处理自家后院的火灾。
成千上万的失业工人排着长队领取救济面包,农民的牛奶宁可倒进河里也不愿低价出售。
总统胡佛的支持率跌到了谷底,他哪还有闲工夫去管远在亚洲的闲事?
英国,这个老牌“搅屎棍”,虽然还维持着日不落帝国的体面,但内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殖民地在闹独立,英联邦内部离心离德,国内经济一蹶不振。
英国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霸权和处理欧洲那点烂事上,对远东,它奉行的政策向来是:只要不损害我的商业利益,你们打出狗脑子来我也不管。
法国,这个在一战中被打怕了的国家,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安全”。
它所有的外交和军事努力,都围绕着一件事:防备德国人复仇。
为此,法国又是修马奇诺防线,又是跟东欧小国结盟,忙得不亦乐乎。
至于亚洲?那是什么地方?能吃吗?
那么,那个号称维护世界和平的“国际联盟”呢?
此时的国联,总部设在风景如画的日内瓦。
那里的外交官们,穿着笔挺的西装,喝着上好的红茶,每天开着各种高尚的会议,讨论着裁军、人权这类高大上的议题。
但说白了,这就是一个没有牙齿的老虎,一个由英法主导的富人俱乐部。
国联能发几份不痛不痒的谴责声明,但手里既没有军队,也没有强制执行力。
当大国们都自顾不暇时,国联的存在感,也就仅限于报纸上的花边新闻了。
你看,棋盘上的几个主要棋手,全都因为自家着火,暂时放下了对棋局的掌控。
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就这么出现了。
全世界都在为“面包”的问题发愁,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混乱。
在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之下,没有人注意到,在东方的那个岛国上,有一头因为饥饿而红了眼的恶狼。
那饿狼正悄悄地磨利了它的爪牙,将贪婪的目光,投向了邻居家那片富饶而广袤的粮仓。
当棋手们都低头看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时,一个角落里的玩家,心态崩了。
这个玩家,就是日本。
如果说大萧条对英法美是重感冒,那对日本而言,就是足以致命的癌症。
为什么?
因为日本这个国家的经济结构,有先天缺陷。
它是一个资源极度贫乏的岛国,本土要啥没啥,石油、钢铁、橡胶,几乎全靠进口。
同时,它又是一个工业国,生产出来的东西得卖出去才能换钱,才能再买原材料。
说白了,日本经济就是一台精密的机器,但它的能源和市场,这两根主动脉,都在别人手里。
现在,美国和欧洲这些大市场纷纷关门,国际贸易的航线几乎被关税壁垒给堵死。
从1929年到1931年,日本的对外贸易额直接被腰斩,跌了一大半还多。
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东京、大阪的工厂成片成片地倒闭,曾经日夜轰鸣的机器变得死寂。
码头上,堆积如山的生丝和棉布无人问津,只能等着发霉。
数百万工人失业,他们拖家带口,从城市被赶回农村。
可农村的日子更苦,因为农产品价格暴跌,农民辛苦一年,连买化肥的钱都挣不回来。
很多家庭,连最基本的大米都吃不起了,只能靠野菜和麩皮充饥。
社会矛盾,已经尖锐到了一个临界点。民众的愤怒和绝望,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需要一个宣泄口。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人站了出来,他们告诉所有饥肠辘辘的日本人。
你们的苦难,不是你们不努力,也不是政府无能,而是因为我们的生存空间被挤压了!
是英美等西方列强制定了不公平的世界秩序,他们吃肉,我们连汤都喝不上!我们日本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原材料产地,有自己的市场!
那么,这个“生命线”在哪儿呢?
他们用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个地方——中国的东北,他们称之为“满蒙”。
这群人,就是日本的军方和右翼狂热分子。
他们趁着国内经济崩溃,民众怨声载道,开始疯狂地进行舆论造势。
报纸、电台、集会,所有能利用的宣传工具,都在日复一日地向国民灌输一个思想:“满蒙是日本的生命线”。
他们把东北描绘成一个遍地是黄金、资源取之不尽的宝库,只要占领了那里,日本所有的问题——失业、贫困、资源短缺,就都能迎刃而解。
这种简单粗暴、充满煽动性的口号,在绝望的民众中,有着难以想象的魔力。
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你跟他讲和平、讲道义,他听不进去,但你给他画一张大饼,告诉他抢了邻居的粮仓就能吃饱饭,他会立刻两眼放光。
于是,一种可怕的社会共识开始凝聚。而在这股狂热的暗流之下,一种更危险的东西正在发酵,那就是日本军队中“下克上”的传统。
所谓“下克上”,就是下级可以不听上级的,甚至可以反过来逼迫上级听自己的。
这在日本军队中,尤其是陆军中,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
那些少壮派军官,普遍看不起东京那些西装革履的政客,认为他们搞的“协调外交”太软弱,是出卖国家利益。
他们坚信,只有靠刺刀和军刀,才能为大和民族杀出一条血路。
在这群狂人中,有一个代表性人物,我们必须提一下。他的名字叫石原莞尔,时任关东军作战参谋。
这是一个极度聪明又极度狂妄的家伙,一个不折不扣的战争天才和战略赌徒。
在石原莞尔看来,世界历史的终极对决,将在代表东方文明的日本和代表西方文明的美国之间展开。
而在这场“最终战争”到来之前,日本必须先整合东亚大陆的资源,建立一个自给自足的帝国。
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拿下“满蒙”。
石原莞尔和他的同僚们,比如另一位关东军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根本就没把东京的内阁放在眼里。
在他们看来,文官政府只会掣肘,根本不懂什么是国家大计。
真正的爱国者,应该拿出行动来。
于是,在东京的军部办公室里,在奉天的关东军司令部里,甚至在一些不起眼的居酒屋里,一场颠覆国家决策的阴谋正在秘密酝酿。
昏暗的灯光下,几张年轻而狂热的脸庞凑在一起,他们摊开东北的军用地图,用铅笔在上面画着进攻的箭头。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讨论的内容却足以让世界为之震动。
与此同时,民间的狂热也在为他们的军事冒险铺路。
一个名为“全满日本人自主同盟”的右翼组织成立了,他们印制了大量宣传册,在日本国内四处散发。
小册子里充斥着这样的言论。
“满蒙不仅是我国国防的第一线,更是我国产业的原料产地和食品供应地,对我国的生存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地区。”
这种论调,成功地将一场赤裸裸的侵略,包装成了一场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打的“圣战”。
它绑架了民意,让无数普通的日本民众也开始相信,只有战争,才能拯救自己和这个国家。
当军人的野心和民众的狂热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股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洪流。
日本的内阁,那些还尚存一丝理智的文官们,在这股洪流面前,就像是螳臂当车的蝼蚁。
他们试图约束军队,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军队和民意彻底架空。
这台名为“军国主义”的战争机器,已经完成了最后的预热。所有的齿轮都已经咬合,所有的零件都已就位。
镜头最后定格在石原莞尔的作战室里。
地图上,一个地名被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奉天(沈阳)。
利刃,已经悄然举起,对准了沉睡中的邻居。
这把刀,已经磨得锃亮。
现在,它只需要一个出鞘的理由,和一个拔刀的时刻。
02
好了,世界这盘大棋我们看明白了,棋手们一个个都忙着自家救火,暂时顾不上别处了。
现在,咱们得把镜头拉回来,聚焦到棋盘上最关键的那个位置,那个风暴的中心——中国的东北。
要说当时的东北,就必须先说两个人,一对父子。
老子叫张作霖,儿子叫张学良。这对父子的更替,就是东北命运的转折点。
先说老子张作霖。
这位“东北王”,是个地地道道的枭雄。
出身草莽,胡子(土匪)起家,但你要是小瞧他,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个人,一辈子都在玩一种极其高明的平衡游戏,而且玩得炉火纯青。
张作霖的崛起,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缺。
首先是天时。
清朝完蛋了,民国初建,北京的中央政府是个弱势政府,今天你上台明天他下台,谁也管不了谁。
这就给了张作霖这种地方军阀割据自治的绝佳机会。
天高皇帝远,他关起门来在东北搞自己的小王国,中央政府只能干瞪眼。
其次是地利,或者说国际局势。
那会儿的日本,早就对东北垂涎三尺了,但为啥一直没敢直接动手?
因为有紧箍咒。
一战后,英美为了遏制日本独霸中国,牵头搞了两个条约,叫《九国公约》和《华盛顿条约》。
这两个条约说白了,就是几个大佬坐下来分赃,规定大家利益均沾,谁也别想吃独食。
日本虽然一百个不乐意,但也得捏着鼻子认了,只能通过扶持代理人的方式在东北施加影响。
这个代理人,就是张作霖。
而张作霖呢,又是个老江湖,他一边借着日本人的势力发展壮大,一边又跟日本人耍心眼、玩太极,绝不让他们完全控制自己。
日本人给的好处他照单全收,但想让他当彻头彻尾的傀儡?
没门。
张作霖就这么在列强的夹缝中左右逢源,愣是把自己玩成了东北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最后是人和。
清朝末年开始的“闯关东”移民潮,到了张作霖时代达到了顶峰。
数以千万计的关内老百姓涌入东北,带来了劳动力,开垦了土地,也冲击了本地旧有的势力。
张作霖正好利用这股新力量,大刀阔斧地改革内政,完成了地方集权。
人多了,地垦了,东北特产的大豆、豆粕、豆油,正好赶上世界经济恢复期,成了国际市场上的抢手货。
出口换来的真金白银,让张作霖的腰包鼓了起来,养兵、建厂,把东北军打造成了当时中国最精锐的部队之一。
你看,在张作霖这个老辣“玩家”手里,东北就是一个兵强马壮、财源滚滚的独立王国。
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驯兽师,既能驾驭东北这头猛虎,又能周旋于日本、苏联、英美这几头饿狼之间,维持着一种危险而微妙的平衡。
然而,这场游戏的终结,来得既突然又血腥。
1928年6月4日,皇姑屯。一声巨响,张作霖乘坐的专列被炸上了天。
这位叱咤风云半生的枭雄,连句遗言都没留下,就这么窝囊地死在了自己经营多年的地盘上。
凶手是谁?日本关东军。
这一声爆炸,炸死的不仅仅是张作霖一个人,它炸碎的是东北的稳定,炸碎的是那套“利益均沾”的国际潜规则。
这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发出的一个明确信号:我们,不打算再玩下去了。
老子走了,轮到儿子登场。
年轻的少帅张学良,接手的是一个极其烫手的山芋。
摆在张学良面前的,是两条路。
一条路,是继续他爹的老路,跟杀父仇人日本人虚与委蛇,当一个仰人鼻息的傀儡,苟安一时。
另一条路,是改旗易帜,名义上归顺南京的国民政府,借助全国的力量来制衡日本。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对于当时小张来说,选了第一条路,那留在今天的骂名就是,认贼作父,儿皇帝,张敬瑭。虽然现实利益来说,小张选择继续和日本虚与委蛇可能会更好一些。
但,无论是名声还是内心,无论是民族大义还是杀父之仇,小张都过不去。
最终,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凭着一腔热血,选择了后者。
1928年12月29日,东北全境降下五色旗,升起青天白日旗,史称“东北易帜”。
这个举动,为张学良赢得了全国上下的赞誉,让他一时间成了万众瞩目的爱国英雄。
但是,在赢得名声的同时,他也彻底激怒了日本人,并且把自己推上了一条没有回头路的险境。
张作霖苦心经营多年的那种微妙平衡,在皇姑屯惊天一炸以后早已荡然无存。而张学良彻底倒向国民政府,使得双方的矛盾更为激化。
张学良以为自己身后站着整个民国,可他不知道,他所依靠的那个巨人,其实是个泥足巨人。
“东北易帜”之后的东北军,看起来依然是那个拥有数十万精兵、装备着飞机大炮的“巨人”。
但实际上,这个巨人已经是个空壳子了。
而戳破这层窗户纸的,是一场现在很多人都不太熟悉的冲突。
1929年,也就是易帜后第二年,年轻气盛的张学良想收回苏联在中国东北的铁路特权,跟苏联红军干了一架,这就是“中东路事件”。
结果怎么样?
一败涂地。
装备精良的东北军,在久经战阵的苏军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这场惨败,后果是灾难性的。
首先,它把东北军“纸老虎”的本质,彻底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尤其是旁边一直虎视眈眈的日本关东军,这下可把东北军的家底看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你小子这么不经打?这极大地助长了他们的侵略野心。
其次,中苏交恶,让日本下了一个判断。
要是打东北,北边的苏联老大哥,估计不会出手帮忙。
这就为他们解除了一大后顾之忧。
外部被人看穿了虚实,内部的日子更不好过。
前面说了,世界经济大萧条来了,东北的大豆也卖不出去了,财政收入锐减。
张作霖时代打仗(两次直奉战争,又和北伐干架)留下的巨额亏空,现在全成了烂账。
没钱,军队的战斗力自然就打了折扣。
更要命的是,军中的那些权贵将领们,不想着共克时艰,反而变本加厉地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搞得东北民怨沸腾。
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
在沈阳的大帅府里,张学良正主持着一场军费会议。
财政官员愁眉苦脸地报告,这个月的税收又少了三成,下个月的军饷都快发不出来了。
话音未落,底下坐着的几个师长、军长就开始吵吵嚷嚷。
张三说他的部队驻守边防,军饷必须优先;李四说他的炮兵团要换新炮,经费一分不能少。
雪茄的烟雾和粗鲁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张学良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一边要应付南京政府发来的各种政令,一边要安抚这群骄兵悍将,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几乎能把他压垮。
曾经兵强马壮的东北军,已经成了一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
那么,此时名义上已经是东北“靠山”的南京国民政府,它的领袖蒋介石先生,在干什么呢?
答案是:剿共。
蒋委员长的战略思想非常明确,那就是“攘外必先安内”。
在他看来,日本人的问题是“皮肤之癣”,而红军的问题才是“心腹之患”。
所以,蒋介石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南方的江西。
我们来看一组时间线:
1930年10月,蒋介石调集10万大军,发动第一次“围剿”,失败。
1931年2月,他调集20万大军,发动第二次“围剿”,又失败。
1931年7月,蒋介石不死心,亲自出马,调集了30万精锐部队,在德国军事顾问的帮助下,发动了规模空前的第三次“围剿”。
你看,就在东北危机日益深重,日本人的刺刀已经抵到脑门上的时候,国民政府的最高领袖,正把全国最精锐的兵力,全部投在南方的内战战场上。
蒋介石的战略地图上,根本就没有东北的位置。
更不幸的是,老天爷也来添乱了。
1931年的夏天,中国长江流域爆发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
从武汉到南京,一片汪洋。
数千万灾民流离失所,饥荒和瘟疫接踵而至。
国民政府一下子被“剿共”和“救灾”这两件天大的事给拖住了手脚,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东北边境那点“摩擦”的警报?
天灾、人祸、内战,三座大山死死地压在民国政府的身上。
此时的东北,就像一个被遗弃在危巢之中的卵,孤立无援。
东北的军队已经虚弱不堪,它的少帅在苦苦支撑,它名义上的中央政府正陷于南方的战火和滔天的洪水中,对东北的命运置若罔闻。
所有的条件都已经成熟,所有的障碍都已被清除。
对于关东军那些磨刀霍霍的豺狼来说,这片风中残烛般的土地,已经不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而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他们要做的,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找个借口,张开嘴。
03
当历史的指针,即将拨向1931年9月18日那个黑色的夜晚时,其实,还有人试图阻止这台失控的战争机器。
这个人叫林久治郎,是日本驻奉天(沈阳)的总领事。
作为一个文官,他还有着最基本的理智和对国际法则的敬畏。
事变前三天,也就是9月15日,林久治郎心急如焚地给远在东京的外相币原喜重郎拍去一封绝密电报。
电报的内容翻译过来,就是一句大白话:老大,不好了!关东军这帮疯子正在集结部队,分发弹药,看样子马上就要动手了!
币原喜重郎接到电报,也是大惊失色。
他立刻找到陆军大臣南次郎,几乎是指着鼻子抗议。
“你们陆军想干什么?这是要从根本上推翻我们内阁的外交政策,我绝不容忍!”
话说得很重,态度也很坚决。
但是,有用吗?
没用。
对于已经彻底被“下克上”思想绑架的日本军队来说,内阁的抗议,就像是冲着一辆全速冲锋的坦克扔过去的一团棉花,毫无意义。
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谁也无法让它停下。
1931年9月18日,夜,沈阳。
在城北柳条湖附近一段南满铁路上,几个穿着关东军制服的黑影,正在鬼鬼祟祟地忙活着。
他们安放的,不是什么威力巨大的炸弹,而是几小包黄色炸药,分量少得可怜,据说连炸断铁轨都费劲。
晚上10点20分左右,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声音不大,更像是一个大号的二踢脚。
爆炸过后,铁轨的一侧被掀起,但并未断裂,几分钟后,一列火车甚至安然无恙地从这里驶过。
这就是震惊中外的“柳条湖事件”的全部真相。
一个拙劣到近乎可笑的借口。
但是,借口的好坏,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拔刀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爆炸声就是信号。
几乎在同一时刻,早已埋伏在附近的日本关东军独立守备队,立刻向中国军队的驻地——北大营,发动了猛烈的炮击。
那些早就校准好诸元的大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一颗颗炮弹拖着火光,精准地砸进了睡梦中的军营。
北大营,是东北军最精锐的第七旅的驻地,里面驻扎着上万名官兵。
炮声响起时,士兵们从梦中惊醒,第一反应就是抄起武器,准备战斗。
这些东北汉子,虽然军纪可能有些松弛,但血性还在。
被人打上门来,哪有不还手的道理?
一时间,营房里人声鼎沸,枪栓拉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让他们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也让他们抱憾终生的命令,传达到了每一个连队。
“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到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
命令来自北平的张学良,通过参谋长荣臻(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中将参谋长、张学良副官)层层下达。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道命令?
后世对此有无数的争论和分析。
或许是张学良误判了形势,以为这只是日军又一次寻常的挑衅,想把事情诉诸国际联盟解决。
或许是他深知中日实力差距,不愿拿鸡蛋碰石头。
但无论原因如何,对于北大营那上万名士兵来说,这道命令,就是一道催命符,更是一道耻辱的烙印。
我们来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这比任何分析都更有力量。
一个叫李四的老兵,三十多岁,从张作霖时代就跟着部队南征北战,浑身上下都是伤疤。
炮弹在身边爆炸时,他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了起来,眼睛通红,嘴里骂着日本人的祖宗,伸手就去够床头的步枪。
这是他当兵十几年来的本能反应。
然而,李四的手,却被连长死死地按住了。
“连长,你干啥?小鬼子都打进来了!”李四急得直跺脚。
连长的眼圈也是红的,嘴唇哆嗦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是命令!上面的命令!不准抵抗!”
“狗屁的命令!”
李四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想甩开连长的手,“老子的枪是拿来打鬼子的,不是当柴火烧的!弟兄们都死光了,我们还在这儿等死?”
他看见,一颗炮弹落在不远处的营房,瞬间屋顶被掀飞,火光中,几个刚刚还在一起吹牛的战友,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变成了焦黑的尸体。
“这是命令!”
连长几乎是带着哭腔在怒吼,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李四按在墙上,“你他娘的想上军事法庭吗?执行命令!”
李四不动了。
他不是怕死,而是被这道命令给彻底搞蒙了。
李四看着连长,那个平日里豪气干云的汉子,此刻脸上满是泪水和屈辱。
他看见周围的弟兄们,一个个都像被抽掉了魂魄,有的抱着头蹲在地上,有的茫然地看着窗外的火光,手里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屈辱。无尽的屈辱。
上万名荷枪实弹的中国军人,就在这样一道荒唐的命令下,被数百名日军赶出了自己的营房。
他们赤手空拳,或者只扛着步枪,在敌人的炮火和机枪扫射下,狼狈地向后方撤退。
他们留下的,是一个几乎完好无损的军火库。
里面有步枪近八万支,机枪四千余挺,各种大炮三百多门,还有崭新的坦克和飞机。
这些足以装备数个师的武器,就这样,一枪未发,拱手送给了敌人。
一夜之间,沈阳城陷落。
几天之内,辽宁、吉林两省的大片土地,相继沦陷。
这就是九一八。
一场没有激烈战斗的溃败,一次深入骨髓的国耻。
枪炮声在东北的大地上回响,而世界的目光,则转向了那个风景如画的瑞士城市——日内瓦。国际联盟的总部,就设在这里。
按照章程,国联是维护世界和平的。现在成员国被人打了,你总得管管吧?
中国代表在国联的会场上声泪俱下,一遍遍地控诉日本的侵略行径。
英法等国的代表们,则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和“关切”。
然后呢?
然后就是开会,讨论,成立委员会。
一套官僚主义的流程走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
直到1931年12月10日,在中国代表的一再要求下,国联才终于通过决议,决定派一个调查团去中国东北实地看一看。
这个调查团,由英国的李顿爵士带队,成员来自美、法、德、意等国,号称“李顿调查团”。
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对吧?
可这帮大爷,从欧洲出发,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两个多月才晃悠到中国。
到了东北,他们看到的,是日本人早就为他们精心安排好的一切。
欢迎的“群众”,伪满洲国的“官员”,还有各种伪造的“证据”。
他们虽然也私下里接触了一些中国人,掌握了一点真相,但整个调查,基本上就是一场走马观花式的旅游。
又过了大半年,到了1932年10月,这份长达14万字的《李顿调查报告书》,总算是出炉了。
报告书里写了些什么呢?
李顿调查团首先承认,日本在东北搞的那个“满洲国”是个傀儡,不合法。
这一点,算是给了中国一点面子。但是,它话锋一转,又说中国之前的排日活动,也是引发冲突的原因之一。
这就叫各打五十大板,混淆黑白。
最荒唐的,是李顿调查团最后提出的建议。
李顿调查团建议,让中国和日本都从东北撤军,然后把东北变成一个由西方列强共同管理的“自治区域”。
你说这叫什么事?
强盗闯进你家,杀了人,抢了东西,霸占了你的房子。
你跑去报官,官府调查了半天,最后的处理意见是:强盗不对,但你也有责任,谁让你不让强盗好好抢呢?
这样吧,你们俩都从这房子里搬出去,以后这房子由我们几个邻居共同管理。
这已经不是拉偏架了,这是赤裸裸地想趁火打劫,把中国的领土当成蛋糕来分。这就是当时英法等国绥靖政策的真实嘴脸。
然而,更荒诞的一幕,发生在国联的会场上。
面对这份奇葩的报告书,南京国民政府的代表,居然表示“原则上可以接受”。
大概是觉得,总比承认“满洲国”要强吧。
这种软弱,已经到了令人扼腕的地步。
反倒是日本代表松冈洋右,抓住报告书中对日本不利的只言片语,上演了一场“悲情英雄”的好戏。
松冈洋右在会场上慷慨陈词,把自己描绘成维护亚洲秩序的“十字军”,然后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恼羞成怒地宣布退出会场。
不久之后,日本正式退出了国际联盟。
你看这出闹剧:侵略者,显得比受害者还有理,还有“骨气”。受害者,反而默认了这种屈辱的裁决。
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了一片沉默和绥靖的泥潭。
强者为所欲为,弱者只能忍气吞声。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洪亮而愤怒的声音,突然响彻了中国的上空。
10月6日,远在江西瑞金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发出了一份措辞极其强硬的通电。
这份通电,一针见血地指出,李顿的报告书,就是“公开地最无耻地宣布了瓜分中国的新计划”!
紧接着,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喊出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口号:“以革命的民族战争,来撕碎李顿的报告书!”
在那个最黑暗、最憋屈的时刻,这声来自绝境的怒吼,就像一道划破长夜的闪电。它带来了一种思想上的“爽点”和情感上的宣泄。
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告诉所有在屈辱中挣扎的中国人:不要再指望什么国际公道!
不要再幻想什么列强调停。
能救中国的,只有我们自己。
九一八的警钟,终于彻底敲醒了这个沉睡的民族。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不再是一句印在纸上的歌词,而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能感受到的、刻骨铭心的痛。
十四年血战的序幕,就在这无尽的耻辱和一声愤怒的呐喊中,被沉重地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