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6月27日凌晨一点,湖北宣化店北侧的小山坳里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星光照在堑壕口。皮定均端着望远镜,盯着远方公路上此起彼伏的汽车灯火。他清楚,那些发动机的轰鸣声代表着十几万国民党部队正把钢牙一点点咬合。再拖,整支中原军区就要被磨碎。就在这暗夜,决定被逼到了极限——是按中央原定方案掩护到底,还是想方设法把旅里仅剩的5000精兵带出去?皮定均犹豫不到半柱香,一声低语划破寂静:“让兄弟们先活下来,再杀回去。”
此刻距离蒋介石密令周密部署仅仅过去四天。6月23日,毛主席连发三电,明言“准备牺牲一部,速突围”。在延安,地图上红蓝箭头犬牙交错,中央知道“皮旅”将不得不扮演那个被丢下的“卒”。消息传到一纵队,年轻战士脸上没多余表情,只有一句干脆的“听命令,顶得住”。可皮定均心里明白,硬挡三天意味着五千人可能再无归路。他看着营连长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嘱托:“咱们不当炮灰,咱们当迷魂阵。”
两天后的傍晚,第一道烟火信号升上桐柏山。皮旅沿着既定路线佯向西冲,一夜急行百余里。黎明时分,他们又回马枪似地从侧翼闪回。敌情观察员看到的是一股“东撤部队正在折返”的假象,参谋忙把最新“情报”送到刘峙案头——共军主力方向未明,疑似东逃。刘峙眉头一挑,命令机动兵团东调。就是这二十四小时,把国民党整编第13师的出击窗口拖没了,也把李先念、王树声两路主力的突破口撕开。
夜色里,皮定均让通信员压低嗓门:“告诉各连,别开枪,连咳嗽都忍住。”步兵翻过半人高的矮墙钻进玉米地,汗水顺着下巴滴进泥里。有人用牙咬着钢盔带,避免金属撞击发声。过潢麻公路时,离最近的碉堡不到三十米,岗楼上的国军哨兵点着香烟,弹灰火星一闪一闪,却没察觉五千条人影贴地滑过去。
29日清晨,皮定均找到一处山坳隐蔽整顿。他没有催促部队继续走,而是让卫生员割开鞋帮,拔出血泡里的脓水,再用草灰糊住创口。走不动路的战士被抽调组成火力掩护组,留到最后一线。“打不跑,就坐坦克枪口底下打;打不死,也要挡住他们一阵。”说话的人面无表情,却让旁边年轻兵瞬间眼眶发热。
当天下午,国民党电台截听到的内容依旧混乱:一会儿说共军在西线,一会儿又说在东线。刘峙气得摔帽子,“皮旅”三个字甚至被他改成“奇旅”。他下令整编第14旅在黄土岗布防截击,同时推测皮定均势必向大别山退去。然而,傍晚七点,一队身着杂色军服、自称“税警团谍报人员”的小分队大摇大摆穿过黄土岗防线。守军还在登记花名册,人早已拐进山道深处。
这路太苦。进入大别山腹地第三天,干粮彻底见底,炊事班砍下嫩竹做竹筒饭,竹香飘散不过片刻就被山风卷走。夜里没人敢生火,粗糙的荠菜根咬得牙龈发麻。有战士嘀咕一句“真想吃顿白面馒头”,旁边的班长抬手比了个噤声,低头掰半截炒面团递过去,自己转身去查岗,一言不发。
连续十六个昼夜,他们白天潜伏,夜里赶路。翻山越岭时,轻机枪拆成三段,用麻绳捆在三个人背上;迫击炮弹拆掉木箱,直接用被面包成“糖包”挂胸口;多余的衣物统统丢下,甚至有人把随身家书扔进山谷——越轻,生存率越高。脚底磨烂,粗布袜子跟皮肤粘在一起,只能硬撕。人困马乏,照样还给追兵递了两记冷拳——清风岭阻击战与磨子潭抢渡战,每一次火光都像刀子在夜幕里划开口子。枪响不到半小时便收火撤离,敌人再摸上来,只见地面留下一片空弹壳和被血染黑的松针。
7月中旬,皮旅抵达皖中平原边缘。前锋侦骑回报:敌军据守大王集,人数不多但占高地。皮定均没有硬碰,他让一个排换上缴获的国军军服,佯装“整补队”混入村口,趁对方点名混乱拉响数枚手榴弹,随后主力闪电越过大王集。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等敌军弄清状况,皮旅早已插入稻田深处,头顶一群受惊的夜鹭发出凄厉叫声。
五个昼夜强行军,每日二百余里。最后三十公里,全旅仅剩八百发子弹,粮食告罄,官兵互相搀扶。迎面而来的华中野战军警戒营差点把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当成溃兵,直到皮定均亮出密写手令,才换来一句迟到的军礼。冲破敌围,共计折损两千余人,却保存了班排骨干,枪炮弹药也带出来大半。这一串数字让作战处的参谋瞪大了眼——按原先估算,这支“卒”本应全部牺牲。
一个月后,中央军委通报嘉奖。电文里提到“皮定均率部疾行两千里,声东击西,保存精干,有力支援主力西进”。邓颖超读到这段时轻声说:“不容易,他们把命翻过来又折回去。”毛主席在批示里写下四个字“丢卒保车”,又加了一行小字:“卒未丢,车更稳。”
关于那段经历,皮定均极少公开谈起。有人问他“当时怕不怕”,他摆手笑道:“怕啥,关键是法子找对了,兄弟们跟得紧。”再追问细节,他只是抽支烟,抬头望天,烟雾翻卷在眼前,并不多言。或许在他心里,那一夜夜山路和战士们低沉的喘息声,比所有勋章都沉。
1947年春,皮旅补充新兵后重新编成豫皖独立旅,隶属华东野战军第六纵队。战士们把宣化店到皖中的行军路线画成一条红线贴在营部,谁要是喊苦,只需看看那条“血路”——二十四天减员三分之一,却硬生生从敌军最密集区域钻了出来。线的尽头写着八个字:能活下来,才有明天。
整整九年后,1955年授衔大典。名册临时调整,引人侧目:皮定均由少将递补为中将。授衔工作人员回忆,毛主席批示时只用了五个字:“皮有功,晋衔。”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份“功”早在宣化店的夜色里写就,只是直到全国解放,这笔账才被翻出来清点。
回溯中原突围的全局,李先念、王树声带领的主力突出了铁壁合围,随后鏖战鄂豫陕,将国民党两大王牌拖得疲惫不堪;山东、华北战场因而获得了宝贵时间部署战役纵深。离开战史的叙事,若单看皮定均那一旅的行动,也是一部浓缩的运动战教科书:惊险的“声东击西”、巧妙的伪装欺敌、夜行军与急行军交替,战略目标与战术实践层层嵌套,最终结出意想不到的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中原突围常被视作解放战争的序幕。可在很多老兵心里,它更像一次刀尖上的赌博:有人押上性命,为的是给共和国未来“押注”。炮火平息后,当年许多幸存者回到故乡,他们的膝盖再也挺不直、脚板常年发胀,却少有人提好汉壮举。农忙时抡起锄头,口袋里揣着那枚写有“中原突围纪念”的小铜章,就足够了。
皮定均去世前三年,曾写下一段话:真正的胜利,是活下来,看着后来者走得更远。句子不长,却把当年那一念之间的抉择,解释得干干净净——如果五千条性命能在战后变成五千个家庭的炊烟,何尝不是另一种胜利?
鏖战之后:5000人如何在淮海再度出鞘
进入华东野战军后,皮旅并未得到立即休整。1948年夏,他们被编入第六纵队先遣团,经洪泽、宿迁直插徐州外围。部队骨干大多是宣化店突围的“老班底”,对敌后穿插已驾轻就熟。淮海战役序幕拉起时,皮旅担负的任务是切断津浦路涡阳段,阻敌北援。地图上,这段铁路不足三十公里,却是蒋军“北撤南援”的唯一咽喉。皮定均率部昼伏夜行,选在暴雨夜炸毁桥梁,接着沿线设伏。雨点噼啪砸在钢盔,泥水淹过脚腕,战士们趴在麦秸垛后屏息。子夜,两列装甲列车呼啸而来,探照灯划破雨幕。随着排长低吼“点火!”十多组定向爆破同时引爆,铁轨翻卷,机车瞬间掀成火球。慌乱中,敌军弃车成散兵。皮旅各营如啄木鸟般啄碎残余据点,留滩头火炮破铁轨,再整体转入远侧稻田。至天亮,津浦路已成钢铁废带,国民党第七兵团北上计划落空。 这次行动后,华野首长评价:“皮定均身边的这帮老伙计,越打越精,越钻越深。” 三个月后,淮海战役告捷,五千“宣化店突围者”几乎全数活着走进南京城,亲眼看见青天白日旗降下。有人回头望长江江面,夕阳里波光粼粼,他想起桐柏山夜路,想起黄土岗惊魂,也想起磨子潭冰冷的水。一切像一场很长的梦,可肩上沉甸甸的枪告诉他,这都是真的。




